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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esa

陈荣辉「无声的照片·亚裔摄影师的困境」|先行者说后记

2023.03.12



文字&排版|Teresa

初改|Misia

编辑|Yummi



 


二月的「先行者沙龙」活动特邀中国当代摄影师、艺术家陈荣辉以“无声的照片与亚裔摄影师的困境与突围”为主题分享他的创作经历与思考。


陈荣辉的创作依托摄影的档案性与模糊性,采用大画幅摄影的方式,关注中国城市化与工业化进程中个体与城市的关系。他用近十年时间完成中国城市化景观摄影三部曲:《石化中国》《摩登上海&脱缰的世界》《空城计》。到美国学习生活后,他开始利用摄影、文本、视频等媒介重新发掘被隐藏的历史个案和脉络,重构东西方叙事关系。

b录了此次座谈会的精彩内容,以陈荣辉创作理念及经历自述,与学者王峥对谈,以及观众问答三部分,为大家呈现艺术家对诸如社会性议题、自我与身份认同、摄影媒介等主题的思考和反思。

在这篇文章中记录了此次座谈会的精彩内容,以陈荣辉创作理念及经历自述,与学者王峥对谈,以及观众问答三部分,为大家呈现艺术家对诸如社会性议题、自我与身份认同、摄影媒介等主题的思考和反思。



 

无声的照片:

于外部世界探寻真实自我



尼古拉斯·尼克松(Nicholas Nixon)说:“世界比我关于他的任何想法都更加的有趣。”无声摄影师眼中有别样的世界。他们借不加修饰的影像传达冷静且有分寸的声音,避免将事实投射于具有过度倾向性的主观展示。如所有其他无声摄影师一样,陈荣辉以创造性态度与清晰视角记录着时代事实。


2014年,陈荣辉拍摄了一组名为《圣诞工厂》的纪实作品。那时他正处新闻纪实与摄影艺术的夹角之中。系列作品在次年获得了荷赛奖(World Press Photo)。车间飞扬的粉尘被一束近似神圣的光照亮;那工人神色阴翳,面目模糊,却因那顶圣诞帽而显出滑稽与魔幻。正如他所说,是这件作品令彼时身为新闻记者的他意识到,吸引他的是摄影,而非新闻。于是他从夹角走出来,与摄影艺术并肩。



圣诞工厂,2014


2016年至2019年,陈荣辉在中国东北地区进行《空城计》项目的创作。他以摄影师视角记录该地区人们的日常生活与自然景观,以展现转型时期东北各城市与地区的真实面貌。实然,他向往于北方的大雪景观,那是被南方水土养育的他从未体会过的光景。然而行动更始于他与其他个体的共振。同当时许多踌躇于是否离开故土的东北年轻人一样,他也正面临是否出国深造的抉择。"要不要离开,要不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在东北那边很多年轻人那里我找到一种极大的共鸣。”他说。





空城计,节选,2016-2019


2019年,陈荣辉去往耶鲁大学摄影系求学。此后,他不再仅仅聚焦他者与外部世界,而开始更多地关注自身。第一个在美项目是《纽黑文的寻常一夜》(An Ordinary Evening in New Haven),灵感来源于他对陌生与未知环境的犹疑与恐惧。耶鲁大学所在地纽黑文市是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疫情爆发后,由政治话语体系主导的亚裔污名化及其导致的攀升的亚裔仇恨犯罪强化了恐惧体验。于是陈荣辉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日常生活环境,将个人体验视觉化。






纽黑文的寻常一夜,节选,2019-2020


在美亚裔留学生的身份困境问题是陈荣辉的另一创作题旨。在《美国来信(双自拍)》(Postcards from America (Dual Self-Portraits))中,陈荣辉运用了此前从未尝试的创作方式——自拍。他运用相机软件携带的dual self-portrait滤镜,同时调用前后置摄像头,完成了一组组“双自拍”。每张自拍旁拼贴一张明信片,其上文字多引自中国首位留美学生容闳的日记《我的中美生活》。容闳的讲述与当下在美中国留学生的普遍经历惊人贴合——那是轮回的时光,交叠的历史,以及被主流叙事试图消解的边缘故事。


”一百多年前,容闳在美国经历的事可以原封不动地套用在一名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留学生身上。我所有的美国同学和老师读完这些信后都以为这就是我的故事。没有一个人想到这是百余年前的一位中国学生的故事。”陈荣辉说,“这一百多年来我们面临的很多问题和刻板印象其实并未改变。”





美国来信(双自拍),节选,2020-2021


圆桌对谈


披着羊皮的狼



王峥:您认为“摄影是披着羊皮的狼(Photography is a wolf in sheep's clothing)”,能否进一步解释这一观点?摄影的“羊性”和“狼性”的双面性是否与“无声摄影”相关?

陈荣辉:“摄影是披着羊皮的狼”这一概念旨在传达摄影是最适合虚构的媒介。通常,人们认为相对于绘画、雕塑等媒介,摄影是对真实客观的再现。然而正因披着一层真实的外衣,它极易虚构和造假。在此需要提醒大家:摄影具有高度欺骗性,纵然瞬间按下快门,对影像的处理过程却可以非常复杂。


此处涉及读图观念问题,即如何看照片。尽管应用普遍,摄影仍是相对较新的媒介,业界尚未形成有关摄影读图的研究积淀,因此摄影艺术家们大多未习得相关语法和规则。这与绘画不同:当面对绘画作品,对这一传统艺术形式的漫长研究令观者拥有丰富的观看与解读作品的方式。



无声


王:您认为无声摄影的“无声”并非沉默(silence),而是平静(quietness),指向风格与态度上的平静客观,或摄影师的个体性在画面中的隐退。“无声”是您在审美与风格上的个人选择吗?是否与亚裔摄影师的现状及困境相关?


陈:艺术家在创作时必须诚实面对自己。当下,尤其在美国,要发声就必须"speak loudly",譬如有关美国西部的摄影构图与色彩大多张扬鲜明。然而亚裔无法真正被理解,因此不如遵从内心,平静地表达。安静记录当下,在某些时刻得到一些反馈即可。最重要的是,我在做这些时更有耐心。在如今竞争激烈的行业环境中,耐心对于艺术家更为重要。


幽默


王:在《迈耶柠檬》(Meyer Lemons)和《美国来信(双自拍)》两件系列作品中,您将殖民主义语境下的“过去”和后殖民主义语境下的“现在”并置,探讨东西方关系及亚裔在西方面临的困境与身份认同问题。在《迈耶柠檬》中,您将自己代入上世纪初猎奇中国的植物猎人弗兰克·迈耶(Frank Meyer),对西方殖民主义语境中的主客体进行置换。在《美国来信》中,您将一百多年前中国留学生的困境天衣无缝地拼贴进当代留学生生活,呈现超现实主义的讽刺与幽默及现实主义的悲怆与无奈。您怎样看待亚裔艺术家在两种文化背景中的流动,以及作品的幽默感?


陈:我出生于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农村,生长背景更像上一代艺术家,现在却又身处前沿的创作环境,因此自己像套着新外壳进行古典创作。后来开始频繁搬家,每年生活于不同地域,流动的生活方式刻在骨子里,文化流动性便自然直截地体现在创作中。因此不会特殊地看待这种流动。


我很在乎作品的幽默感。创作者需要思考作品如何激发他人的探索欲并获得认可,因此看待与传达理念的方式很重要。我们常借作品呈现歧视与伤害本身,却忘记探寻与观看者的沟通方式。艺术正是非常好的渠道。现当代艺术作品往往直接、血淋淋,因为要冲击人心。但我倾向于幽默的表达方式,它更易被接受,即使作品可能被他人视作无甚特点。幽默更是一种生活态度——我从农村到城市生活,可能确实无法锻炼出另外一种品性。







迈耶柠檬,节选,2020-2022


王:余华老师也认为对于中国艺术家,幽默比批判更重要。在中国或亚裔语境下,这种幽默感确实带有无奈与深刻的意味。



恐惧


王:您常提到恐惧(fear)的概念。这一概念在西方艺术史中非常重要,从巴洛克时期卡拉瓦乔对恐怖场景血腥直接的描绘,到维也纳表现主义克里姆特对恐惧的拟人化等。您与恐惧间存在怎样的关系?您如何看待艺术家与恐惧的相关性?您在不同环境中转换时会产生新的恐惧吗?


陈: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刻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情感。我在小学五年级时读了第一篇科幻类小说,是刘慈欣在《科幻世界》发表的《乡村教师》。我那时生活在一个没有影院的小县城,创作灵感以及对世界的认知形成于杂志和文本,而非图像。阅读科幻文学需要依托读者强大的想象力,因此文本所传达的恐惧感非常有趣。


王:“想象恐惧”这一概念很有意思。在《纽黑文的寻常一夜》中,您关闭了室内所有光源,任由室外的自然与人造光流入室内。这一场景具有想象的剧场性,似乎将外界的一切经过多层过滤后投射至相对隐秘且安全的内心世界。那件有关水果刀的作品(85 Howe St., April 22, 2020)似乎就是多层过滤下对疫情期间针对亚裔暴力犯罪的恐惧及思考的投射。




纽黑文的寻常一夜,其一,85 Howe St., April 22, 2020


陈:摄影媒介的本质特征是其高度直接性,需要思考的是,艺术家在表达概念时是否需要全然依从。大多当代艺术家可能不会关注作品的光影构图,因为很老土。这让我想起Wolfgang Tillmans 在MOMA的特展《无所畏惧的观看》(To look without fear)。展陈相片大多记录不为人所悉心观看的日常场景,无视觉冲击力,亦未反映大事件,意在鼓励人们用平淡自然的方式观看日常生活。我的风格与他不同。但他对如何看待世界,以及用摄影的方式是否还可以抵达更多的题旨的孜孜探寻是值得学习的。


王:这也是对“丰富性”这一命题的求索。始于摄影镜头的丰富性,以呈现画面的丰富性,最终抵达概念的丰富性。那件拍摄水果刀的作品便流露出多层丰富性。



时间与空间


王:您曾提到现代人过于重视自身与空间的关系,忽视了与时间的关系。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认为摄影是时间的艺术,它关乎停顿时间并将其塑成效果。我的理解是,摄影是人类反思自身与时间关系的过程,或如您所说,是时间的切片,具有某种瞬时的超验性。您如何看待摄影师与时间的关系?

陈:摄影在某种意义上是时间的艺术——它捕捉某些时刻。但必须承认的是,它有别于电影拍摄:摄影无法记录超过瞬间的时间,难以呈现片段,因此对于时间的揭露和展现具有强局限性。从艺术家身份视角出发,摄影在操作层面更多聚焦空间性,扭结于其时间性便容易出错。


王:电影是时间段,摄影是时间点。


陈:对,但那是微妙的时间点,在一帧静止画面内可以承载大量意义。观看者通过空间情境解读某个时间点发生的一切,然而被相片定格的前中后景与人物状态无法见告前因后果。我们常常试图赋予摄影大量含义,恰恰缘于缺乏对媒介的自信。


王:所以摄影其实是悬空的。它捕捉瞬间的,缺乏连续性的图像,无法承载上下文关系,反而易将观众抛到新的时空里去。《纽黑文的寻常一夜》展现了夜晚场景,而那一瞬间的光影恰巧照于室内某处,因而构成了空间。对于这件作品,作为审美重点的空间结构是否受到时间的影响?




纽黑文的寻常一夜,节选,2019


陈:用系主任Crewdson的话来回答,创作核心是“地点(Location)、地点、地点。”

王:也可以理解为temporal (时间),identity(身份),或social(社会)意义的 locations。



身份


王:最后回到此次对谈的主题。无论身处东方或西方,大多亚裔艺术家或留学生仍习惯融入熟悉的族群圈,而您选择主动出发突围。这是否与艺术家身份有关?亚裔摄影师该如何突破困境?


陈:一方面我很愿意与亚裔艺术家分享交流,例如今天的活动。与此同时,又希望超越既有视角看待事物,并叩问内心真实兴致所在。例如,作为老师,我要求进行女性主义艺术创作的学生思考:你是否切实关心与自身关系密切的女性?你是否切实关心其他的,与自身关系并不那么密切的女性?真正的关注必然由对具体个体的关怀构成,但人们却常沉迷由喧嚣的大多数主导的主义、命题,或口号。


具有生命力与长久性的创作须探寻真正切合自身兴趣,或存在真实相关的事物或现象,并加以艺术表达与诠释。流行趋势将很快过去,留存下来的才是我们需要追寻或讲述的。将目光放长远,关心更多的具体个人吧。


美国来信,节选


王:反亚裔歧视运动中,许多非亚裔族群替我们发声,而某些主流华人或中国艺术家始终保持沉默,可能由于缺乏强烈的情感认同或利益相关。另外,中国艺术家与海外华人间似乎也存在微妙的张力,或称矛盾点,这可能是基于其个人对现实的考量。您如何看待这些现象?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否不够真诚?会影响观众对其作品的判断吗?


陈:他们依旧在进行优秀创作,只是观众可能抱有更多期待。当下宏观创作背景是人们对戏剧化叙事的偏好。因此创作者需要找到享受的东西,否则即使获得世俗意义的成功,也将疲于维持并不真正享受的状态。找寻享受的过程必然充满矛盾,一种与家人、朋友、老师间的难以调和的认知偏差,因此找到真实的自我极为重要。要获得家人的支持,即便他们不理解创作内容本身。


观众提问


为什么在中国进行的创作与社会现实相关,而在美则融合历史并聚焦个人生活?


陈:主要出于阶段兴趣的差异与客观原因。一方面我在疫期求学,无法随时出门接触外部世界。此外我也渴望借助不同的摄影媒介,例如自拍、拼贴、黑白摄影等,以寻找多样可能性以及与自身最为契合的实践方式。在国内时有更多时间精力,会专注被拍摄的事物本身,回国后则不会进行过多的纯粹视觉探索。


陈老师如何看待斯多葛学派(Stoicism)?若想在国内做鲁迅口中的“狂人”,幽默或许是较好的姿态。您对“日常”概念的探讨令我想起项飙老师的《把自己作为方法》。能否请陈老师聊聊自己对生活方式的思考?


陈:之前读了《扫地出门》(Evicted: Poverty and Profit in the American City),这是对美国房产制度的非虚构写作。项飙为这本书写了前言,他提出中国目前虽未进入书中描写的阶段,但仍需关注自身发展现状。项飙的理念之所以产生巨大共鸣,是因为它与艺术创作息息相关。例如他提出的“附近”概念就是主张关注周边环境,关注小的具体的人、事、物。这一理念反映在艺术领域,形成了一种潮流。


斯多葛学派令我想起汉文化的“上善若水”。前段时间去听同济大学哲学院孙周兴教授的课,他是国内研究尼采的重要学者。他提到当下很多朋友,无论是企业家或知识分子,都想要逃离。孙教授告诉他们不必跑,因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这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辨。我们正需要这样的理念去维持心中的创作信念。


陈老师觉得回国后是否从少数变为多数?是导致创作发生变化的原因之一吗?


陈:这种身份的转变确实很有趣。在纽黑文的街道上行走是时刻伴随恐惧感的,但在国内肯定不会。在美时我不会考虑诸如孩子、房子之类的现实问题,回国后便不得不开始关注,因此回国后所面临的困境基本源于自身回归到了更寻常的状态。这种身份的转变实然很大程度上受外部环境影响,但内心的焦虑状态或自身的局外人身份并未改变。无论身处上海,杭州,或是纽约,我都从未获得大城市的归属感,只是相对而言有家人在身边会放松一些。



 


参与嘉宾



对谈嘉宾

陈荣辉

摄影师,1989年出生于浙江丽水,毕业于耶鲁大学艺术学院。曾任澎海新闻英文版视觉总监。陈荣辉的创作依托于摄影的档案性和模糊性,采用大画幅摄影的方式关注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个体与城市的关系。



主持人

王峥

瑶族,武汉人。青年策展人、艺术家、艺评人及作家。本科毕业于美国菜斯大学艺术史及纯艺术双专业,硕士毕业于洛杉矶加州艺术学院艺术批评系,博士就读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艺术设计系艺术史论,主攻亚洲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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