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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彬Chelsea

跨界席谈 | 程也 「寄情于山水之间」

2022.11.30


撰文&排版|韩彬

艺术家|程也


 



程也,美籍华人艺术家,现定居于纽约。纽约帕森斯艺术学院纯艺硕士。作品曾在上海M50,北京树美术馆,洛杉矶TAG画廊,佛罗伦萨Palazzo Jules Maidoff展出。


早年与母国分离后,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可说不上哪里总有个窟窿等待被填补。她看京剧、读古书、学理论、赏山水,穷尽所学,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携带着难以言说的缺失感过活。她行走在自己创造的记忆地图中,游山玩水自得其乐,偶然遇见一个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空间,那是她求而不得的引退之所。


 

即便老旧之物总是被反复批判,程也仍然痴迷于那些「老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善男信女们纷纷背负起创新的使命,一刻也不忘在飞速变迁的日与夜里诉诸安于故俗的不满,却常常忘了正在被千年文明积淀的厚重力量推着前行。年轻人缺乏底气恰恰是由于不屑回头望一眼。


久经岁月洗礼的「老的东西」向来藏锋敛锷,毫无显山露水的刻意。似一位高雅的老者,他的智慧藏存于内心,随着充盈岁月缓慢流淌;他在树下摇着蒲扇韬光养晦,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身上,闪烁着沉静如海的魅力。作为该文明的一份子,程也为之自豪。


东方之梦,布面油画,2014



程也喜欢京剧,钟爱《霸王别姬》。虞姬舞剑唱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京剧舞台的一句戏词抵得过平日呢喃的千万句深情。每逢回国,她逮到机会就跑去北京听戏,末了不忘与戏园子门口的老人一起扎进生旦净末丑的大千世界回味半刻。行程结束后,她买好了京戏服饰带回美国,欢喜地张罗着朋友们扮起来。她用画笔抒发难以言表的《东方之梦》,画光泽夺目的龙纹和精致细腻的蟒袍。然而,这份热情并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写实艺术在这边实在没有太大魅力,从艺术手法上讲,他们觉得画面太紧,另一方面,他们引以为豪的始终是抽象艺术。」


2009年,程也随家人迁至美国。年少的她尚不清晰何为浑然天成的母国情怀,直到身处其中,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独特的。「我来自中国,且心系故乡。」 她语气悠扬,仿佛与沈尹默先生笔下那三弦琴“鼓荡的声浪”相缠绕。


 


十二美人行乐图 , 剪纸拼贴,2017


2012年,她进入马里兰艺术学院专修绘画,中国当代艺术(Contemporary Chinese Art)的课堂里时常萦绕着使她不知所措的冲突氛围。「我很生气,我觉得他们讲得不对。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那些值得传承的文化之精华分明如她喜爱的京剧那般渊远深刻,绝非课堂里三两句英文所讲述得如此浅显,她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她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读就已远离家乡,仅凭常识和不满显然无法与老师同学们说通这一切。


在漫长的阅读和探索中,她一直在尝试同西方人讲述真正的东方文化,打破刻板的东方印象。继《东方之梦》之后,她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妥协——放弃具象绘画转向装置艺术——但她仍然执着于东方工艺,喜爱诗文一如钟情于老旧之物。她记挂着《牡丹亭》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美梦和《如梦令》里“惊起一滩鸥鹭”的畅快淋漓,用剪纸诉说诗文里的动人。《小夜宴》是依附在《韩熙载夜宴图》之上的一语双关,《十二美人行乐图》是古今对比之下毫无遮拦的惋惜与感叹。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用英文读《老子》。」她笑道,笑容里隐约闪过一丝拨云见日的满足感。


牡丹亭,剪纸装置,2016


性本爱丘山


2016年,程也开始画山水。延续至今,已有六年之久。


她说她爱山水爱得毫无缘由。也许是本性使然,古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人骨子里对山水之乐和风雅情怀的追求由来已久。她也曾临摹仿宋山水,试图从中找寻与母国的连结。可说到底,这终归是从旧文明里借来的,新的东西附着在上面难免显得有形无神,愈深究便愈发觉得无力。


直到2021年的夏天,她读了加勒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书中写道,“无边无际的世界……是森林这个形象的原始表语”,而“森林是一种灵魂状态”。她如梦初醒,似乎感知到了“广阔性的内心召唤”,原来山水并非仅存于自然,也可存于内心。




引退之所 I,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0



近两年,世界仿佛变了番模样,铺天盖地的新闻,各自为伍的评论家,混乱与失序成为常态。她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些东西,「同样一条新闻,中国发出来的是这样,美国发出来的是那样。艺术和审美也是,东方一套西方一套。所有的东西都有两个。这对我来说都是外界强加的认知冲突,我不愿意跟这些东西抗争。」 她想为自己找寻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不用关心眼前的纷争,也不用考虑如何向外人讲清自己究竟是谁。


说是各扫门前雪的淡漠并不准确。所谓苦中作乐,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想起张爱玲写香港求学时期的战争,即便街上随处可见“青紫的尸首”,仍然盼望着吃一口冰淇淋和萝卜饼;即便电车里弥漫着“原始的荒凉”,仍然有女同学在意逃难的着装行头。纵然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妙就妙在一边抚慰一边揭露小与大的斗争。“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 ,可如今这时局,连呼吸新鲜空气都成了限定,又有谁不苍白,不渺小?


对程也而言,领略了两边倒的繁杂与罪恶,不染烟尘的独善其身反倒难得,“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 管不了现世的腐朽,总管得了心里的安宁。


引退之所 IV,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0


她在地铁上拿着铅笔画心里的空间,笔尖与纸张摩擦的颗粒音消失在嘈杂的车厢里。西方的地铁里藏着东方的山水,正如西方的言行下藏着东方的心境。地铁到站,抬头又是英文世界,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那个夏天她画了上百幅废弃的手稿,最终定稿的只有五幅。「总觉得这个空间不对,室外应该是无限的,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拓展这个视角。」她心里的山像一只幽灵,沉重地悬浮着,「但我画的山太死了。」后来有一天,她盯着眼前即将完成的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洗掉,白色颜料在冲刷过程中起伏流动,「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


至此,程也从以往的具象中抽离出来,开启了崭新的抽象创作。这抽象并非随心所欲地游走于点线之中,而是寄情于山水之间的隐秘和含蓄。含蓄是东方诗人的教养,更是东方人特有的浪漫。“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是《诗经》里的情意绵绵;“山长水阔知何处”是晏殊的深秋怀人;这种时刻自然少不了陆游和唐琬,二人互道“东风恶”、“角声寒”,即便只字不提爱字,沈园里仍然飘满了“错错错”、“瞒瞒瞒”的爱恨凄楚。一如谷崎润一郎评恋爱文学,说李白的“思君不见”看似指月亮,总觉得有个恋人存在。程也喜欢这种「藏起来」的表达方式。



引退之所 V,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0


毋庸置疑,她确实用山水打造了色彩明朗的庇护空间,并取名为《引退之所》。该系列得到了画廊和藏家的一致好评,短期内全部售出。可极少有人知道,在创作阶段,程也经常做噩梦。她曾跟导师坦言,这一系列画的是自己的焦虑。“Angoisse La Redousse”完整翻译过来应该是“宇宙的焦虑和引退之所”。


早年与母国分离后,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可说不上哪里总有个窟窿等待被填补。她看京剧、读古书、学理论、赏山水,穷尽所学,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携带着难以言说的缺失感过活。后来又耗费了心神,为自己觅得一处引退之所,却发现那是求而不得的不可知之境,难免有些无可奈何。像极了久居朝堂之士几经辗转只为求一处避世桃源,结果却换来“不复得路”的苦闷与焦灼。


“我居住在树叶的安静中,夏天长大了。”


她踱步在内心的森林中,2021年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程也与她的引退之所


池鱼思故渊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意不在枷锁,而在思念。


中餐解乡愁,人尽皆知。程也曾光顾一家纽约川菜馆,琳琅满目的菜单上挤满了中华美食,除了麻婆豆腐、口水鸡之类的四川名吃,甚至还有北京烤鸭、清蒸石斑鱼,八大菜系应有尽有。她半开玩笑地揭露了一个事实,「菜单上英文在前中文在后,一看就觉得这家店很可能不正宗了。」她点了一盘麻婆豆腐,身旁的服务员讲了一口极好辨认的粤语普通话。


她说服务员大概率没去过成都,而餐厅里的西方人也大概率没去过中国。所有人都好似生活在虚拟的想象国度,左宗棠鸡不属于中国,麻婆豆腐也不属于纽约,就像加州卷不来自加州,墨西哥菜也不产自美国,可这一切统统属于纽约人的记忆。当记忆根深蒂固为客观现实,很难说清究竟什么是正宗,什么又是不正宗。


小夜宴,虚拟拼贴,2018


她又忆起跟三两好友的另一次聚会。餐桌上除了她,其余所有人都在北京生活过。像是打通了平行时空,他们逛过同一家店,经过同一棵树,走过同一个十字路口。她安静地聆听,眼前发生的活脱脱像一幕话剧,上演的主题为“如何通过记忆构建共同的家”。她越来越相信记忆可以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连结,虽然这记忆不尽相同,但潜伏在记忆内的感情是共通的。


于是,夏日的求而不得升华为冬日的记忆婆娑,《记忆地图》是《引退之所》之外无声的广阔。


程也端着剔透的玻璃杯,耐心地解释道,「一个杯子的形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存水的意义。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不重要的东西剔除,这样才更能看清其中的本质。」在《记忆地图》的无限空间里,一个个小盒子错落有致,盒子代表哪里也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盒子里的记忆,是那些几乎被遗忘的,错乱的记忆。




记忆地图-我盯着吊灯里的死虫子入睡,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2


儿时的记忆是外婆家门口的豆腐脑。卖豆腐脑的餐车会在每个清晨如期而至,车上飘着旗子,外婆拿着铁饭盒等在路边。被翠绿和金棕暮色点缀的珍珠白,泛着热滚滚的晶莹。如今,路边餐车成了残存的古早记忆,这飘香的温馨随着年代一并消逝了,原先的味道被弄丢了,旗子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也无人知晓。即便如此,程也还是在心里给这碗豆腐脑留了位置,于谈话中轻柔提及,回味同样悠长。


十四岁的记忆是姥姥娘家的后院,是紫藤与葡萄,假山与围墙。姥姥娘去世后,外婆在后院的十字路口沾着清水画了一个圈,到场的人一起喊逝者的名字——“孙杰卿!” 程也在人群中哭喊,给“孙杰卿”这三个抑扬顿挫的字注入了嘶心裂肺的痛苦。原来“宽广”一词还能演变为“有声的言语力量”。



记忆地图-烟火和血一样拥有祭祀的神圣,孙杰卿!水写的字在地上消失

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2


电影里十几二十年一晃而过,现实生活仍然得日复一日地缓慢体验。体验丰富了记忆,年月积攒了过去。多年来,程也一路走一路丢东西,在稍纵即逝的缺憾之中,在她喜爱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感受着空荡荡的素朴之美。从此以后,“细节淡化了,风光失色了,时钟不再敲响,空间无尽扩展。” 她行走在自己创造的记忆地图中,游山玩水自得其乐,偶然遇见一个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空间,那是她求而不得的引退之所。


有时候,生活在别处比活在当下更值得想象,过往比此刻更有力量。记忆落到纸上,介于清隽与矜贵之间,那余光掠过的安详。


夜灯温和,她身后是一幅全新的记忆地图。在“记忆的宽广画布上”,她希望获得“宽广的静观”,以实现荡漾水波般剪不断的共情。


记忆地图-加州秘密花园,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2




虚室有余闲


程也是在老人的陪伴下长大的,直到现在还会被那些慢悠悠的生活吸引。


她总觉得「现代的文化不尊重旧时代的文化」,该传承的没传承,不该遗忘的却被遗忘了。「以前一场暴雨浇下来,我们看着窗子外面的树,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恐惧和敬畏。如今的公寓的确迎合了生活和工作的需求,但透过窗户只能看见另一座公寓楼。」


正如马岩松讲述他的山水城市理念,说现代建筑不是为人的情感而建,人们迷失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和火柴盒城市,找不到归属感。年轻人曾空怀赤诚之心,没成想挣扎了半天还得在格子间里疲于奔命,没完没了地过着透支的生活。


而立之年就参透了知天命的处之泰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善男信女们假装背负着发展的使命,暗自揣着一颗归农之心,盼望有钱有闲提早退休,好去田园山野赏星望月。倒不是不在乎发展,而是如今的发展,实在应该弱化一些面子,多想想里子。



记忆地图-加州秘密花园,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2


两个小时过去了,国外的经历她只讲了很少。「我不能够接受一头大过另一头,我接受了很多年美国思维,它实在太大了,所以一直在试图寻求二者的平衡点。」


从初中开始,她就击碎了同质化的人生目标,家家都在忧心高中志愿填报,而她只想穿越时空拯救梵高,再找一个像莫扎特一样的人嫁了。你永远无法猜透青春期少女的浪漫心思。


那时候她跟随一位职业艺术家学画,程也回忆道,「她二十几岁,长得很漂亮,手腕上戴着佛珠。她画画的时候站在离画布很远的地方,先是思考,然后手一挥突然下笔,佛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觉得非常有魅力。从那时候起,我也想成艺术家。」


记忆地图-千里江山和梦里的海浪迎来清晨六点的鹈鹕,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2



洛杉矶的生活相对安逸,她靠作画和教学养活自己。自从知道有能力自食其力,她就放下了世俗之内的生存焦虑。


离开舒适圈重回校园,她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纽约是个出奇迹的城市,在这里能看见最好的自己,也能看见最坏的自己。」今年她遇到了一家有意向合作的画廊,「这个画廊规模不大,但我很佩服他们。他们正在把想要留在这里的中国艺术家聚集起来,我觉得他们做的这个事情很好,我愿意跟他们一起成长。」


她不会为了出色的销售量欣喜,反倒更加好奇人们为什么要买她的画,她想知道人们是否真正读懂了这些画,毕竟对她而言,「成功的概念是别人相信我相信的东西。」


从《东方之梦》到《记忆地图》,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闲情雅致中提炼出来的纯粹。


十年造一梦,复得返自然。这是属于程也的归园田居。不矜骄,不贪求,就像隐士远离尘俗。



引退之所 III,混合媒介|聚酯纤维,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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