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8
撰文|Monica
排版|Diana
十月的「先行者沙龙」活动特邀新加坡视觉艺术家、青年先行者 Debbie Ding(陈美美),介绍她的创作经历与思考,围绕考古与未来,数字技术与身体感官,虚拟现实与城市文化建设等话题展开讨论。
Debbie的多媒体作品反思"数据"和"流散"在当代生活中的纠缠。在她的数字作品中,"海洋"、"旅行"和"心理景象"等概念尤其突出。它们凝聚成一条蜿蜒的道路,邀请我们与波德莱尔的"漫游者"一起在当代文化的迷宫中漫步。她关注地图和叙事的建构过程,特别是它们在数字时代的背景中与“历史”和“记忆”这些概念的关联。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与大家一起回顾座谈会的精彩内容,以文字的形式梳理,共同探讨,在大数据时代,艺术家如何建立与审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学习英语文学出身的Debbie,对于视觉艺术一直持有热情。虽然没机会在学校里学习相关课程,但对Debbie来说,「诗歌和文学大概是最接近视觉艺术的了。」大学期间,Debbie自学了Flash动画,毕业后从事广告和设计方面的工作,「广告行业的工作就有点像是我的设计学院。」
几年后,Debbie获得视觉艺术奖学金,终于有机会前往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在那里,她选择在Dunne & Raby 工作室专攻设计。Dunne & Raby设计工作室成立于1994年,以「推想」和「思辨设计」(speculative design work)作为创意理念根基,旨在促进跨行业的艺术家、设计师、工程师之间,关于新型科技与社会、文化生活和道德伦理间的相互影响的思考和讨论。
You Press The Button, 3D Animated Film,2022
「归根到底,我虽然是个学设计出身的艺术家,但我用设计的思维方式进行艺术创作。」
Debbie的装置作品广泛深入地应用了"交互设计"的逻辑,强调观众互动和参与的创造理念,引导观众踏入一个充满幻想和可能性的超现实主义世界。沉浸在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式体验中,一面被设计所吸引,一面却又被拒之门外。这种邀请和疏远的共存,反映了Debbie对视觉文化的形式和内容的不断思考。
Void,VR Game,2021
地图:生活的轨迹,创作的导航,梦的印记
地图是Debbie创作的根基,是不着边际异想天开的源头。
「归根到底,我虽然是个学设计出身的艺术家,但我用设计的思维方式进行艺术创作。」
Debbie的装置作品广泛深入地应用了"交互设计"的逻辑,强调观众互动和参与的创造理念,引导观众踏入一个充满幻想和可能性的超现实主义世界。沉浸在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式体验中,一面被设计所吸引,一面却又被拒之门外。这种邀请和疏远的共存,反映了Debbie对视觉文化的形式和内容的不断思考。
Debbie walks the Capital Ring (75 miles)
6 Days (Averaging about 20 miles a day)
Debbie说自己做的有些地图纯粹是为了好玩,而有的是为了实际应用做日常导航。刚在伦敦落脚时,Debbie随手画了很多小地图来帮助自己在城市中摸清方位。
一张接一张的地图,既是日常生活的轨迹,也是艺术创作的导航仪,还是梦的印记。
Dream Syntax, Book, 2013
Debbie的100张“梦境地图”,思考如何将无形的梦境「翻译」(translate)成一种视觉化的表达。「翻译」这个概念很奇妙,既指向了由文字叙事发展为图像传达这两种媒介之间的转化,又表现出梦境那种近在咫尺却又难以捉摸的虚虚实实,仿佛永远在语言体系之外。
地图又该如何捕捉叙事以外的东西呢?
「我时常想,既然梦境在脑海中出现时就是视觉化的,那我为什么不直接通过视觉化的方式来表现它呢?」
100 Dreams of Dream Syntax, Book, 2013
一座城和一条河的故事:
什么是扇贝?什么又是新加坡?
Debbie对于城市空间的着迷,以两种视角在作品中得到呈现,处于认知的两个极端。
一方面,Debbie用“步行”的方式感知自身边界与空间环境的关系,以身体丈量城市大街小巷。穿梭纵横在钢筋水泥、高楼林立的大都市,身体被周围的城市空间所规范和约束,城市也因为身体而被改变和重塑。而另一方面,Debbie喜欢站在建筑物顶端向下鸟瞰整体城市空间。当平时置身其中的建筑缩小到几乎无法辨认,陌生感和疏离感带来新的思考角度。
Singapore Street Directory, 1954
于是,这样自相矛盾的认知方式给她的作品带来空间纵深之感,更加突出其中探索知识结构的张力。一面是脚踏实地的田野调查,一面是仰望星空,跳脱出身体的物理边界,挑战人类认知的界限。
几年前,Debbie对寻找家族故土和追溯流散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的家族来自哪里呢?或许是中国南部?我父亲那边来自马来西亚霹雳州(Perak)一座新建的村庄,就在马来西亚半岛的西海岸。」她伸展开手臂,聚拢四指在空中比比划划,试图用身体构建出跨越几代人走过的路。
但是故土难寻,老辈子的故事就更难完整地书写了。笑容里似乎有些无奈,也带点释然,Debbie承认,「实际上,光是追溯到马来西亚的这座村庄,就已经很难了。」在这个过程中要跨越很多语言障碍,英文、马来文、中文,还有Debbie不会说的福州方言。
所以这个找寻不到的故土,到底是什么呢?而新加坡,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Debbie经常问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扇贝(scallop)?」不论问谁,总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Wikicliki, 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 2021
"Here the River Lies", The Substation, 2010
在Debbie的装置作品《河流在此流淌》(Here the River Lies)中,「什么是扇贝」和「什么是新加坡」这两个问题在哲学层面相会,与现实、幻想和记忆交织在认知的缺口。
在2010年新加坡旅游局推出的品牌标志中,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正方形组成背景,「你的新加坡」(Your Singapore)标语位居正中。
Debbie觉得这个代表新加坡旅游文化符号的标志着实有些荒谬。「对于非新加坡人来说,大概很难理解这个几何图像到底是什么。实际上,新加坡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抽象几何化的新加坡地图,但是如果你从来没有去过新加坡,你又怎么会知道呢?而这又恰恰是为旅游设计的标志。」
Your Singapore, Logo, 2010
这个品牌标志引发了一系列关于“新加坡”含义的思考。对于Debbie来说,“新加坡”代表着「意义的黑洞」(Black hole of meaning),人们总是试图赋予它各种各样的含义。
作为“狮城”文化符号的新加坡河(Singapore River),是新加坡经济、现代社会和历史的源头。当年英国殖民者在这里登陆,建立殖民城市和贸易港口。新加坡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新加坡河书写的。可是当真正站在河边的时候,那里并没有多少信息供人们了解新加坡河的历史,「连河边的标识牌都是空白的,每次我经过都看到它们被塞满了垃圾。」Debbie说,新加坡人并不知道这条河与这座城市、其他水体的关系,也更不知道他们自己与这条河的关系。作为新加坡文化中心的新加坡河,就像是空白的标识牌那样,在人们的认知和记忆里只剩下一具空壳。
「每当我让人画出他们心中的新加坡河的时候,他们都会画出截然不同的东西。」《河流在此流淌》呈现了Debbie对新加坡人认知中新加坡河样貌的探索,将人们想象中的新加坡河“翻译”成充满个人风格的地图形式。
"Here the River Lies", 2015
看着这一张张截然不同的个人化地图,Debbie更加想要绘制一张更大的地图来表现新加坡河,作为一种「心理地理学角度的切面」(psychogeographical faultline)。她希望观者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我完全接受人们将新加坡河理解成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样我能让观者讲述自己的故事,无论这些故事真实与否,虚构的传说神话也都没问题。我想把所有关于新加坡河的故事都收集起来。」
「其中我收到了一些十分幽默的故事。这个故事叫“李光耀的方舟”––“高瞻远瞩的城市建立起一个方舟以应对海平面上升。另一个故事叫“UFO”,作者觉得这个建筑像一艘外星飞船。」
《河流在此流淌》最终成为了一张持续不断变换的交互地图,承载着或真实或想象的故事。或者也可以说,新加坡河是真实存在于城市中那条只有四公里长的地标河流,也是新加坡人文化认知里那条可以不断呼吸、不断生长的宽广想象之河。
2016 version commissioned by the Culture Academy, National Heritage Board.
西贡岛:遗落的历史和展览柜里的碎片
在《河流在此流淌》收集到的众多故事里,有一个故事让Debbie始终念念不忘。
故事的作者John Miksic是一位在新加坡工作多年的考古学家,他在新加坡河中的西贡岛(Pulau Saigon)的建筑工地上发现了14世纪的陶器碎片。令Debbie诧异的是,西贡岛早就不存在了,历史记录中也没有关于这座岛的任何细节。
西贡岛曾经坐落在新加坡河中间,但早已因为淤泥、侵蚀被填平,与大陆合为一体。20世纪70年代的地图中还可以见到这座岛的身影,岛上建有火车站、仓库,两座金属大桥横跨新加坡河连接大陆。二战期间新加坡城遭受轰炸着火,火势顺着大桥也曾蔓延到了西贡岛上。别说Debbie这一代人,连她的父母那一辈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座岛的存在。诡异的是,这座岛上的确曾经有很多东西留存下来,而这样一个地理特征却如此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起源,更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叫“西贡岛”。」
于是,Debbie决定返回头找寻这座失落的河中岛屿的踪迹。
The New Paper, 17 August 1989, Page 3, Singapore Press Holdings/National Library Board Singapore
西贡岛遗址最早是由业余考古学家Koh Lian What先生发现的。对收集新石器时代的器物感兴趣的他,敏感地察觉到西贡岛遗址的文物价值,立即通知了新加坡的大学进行考察。在调研的过程中,Debbie还找到了一本记录西贡岛遗址考古发掘的目录册,并与远在伦敦的作者取得了联系。
在发掘西贡岛的时候,「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新加坡,考古工作并不比建设工程更有优先级。任何考古发掘工作都要在2周内完成,缺少资金、周期非常短,他们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文物从地里刨出来。」
即使是在这样紧凑的工作周期下,Koh Lian What在当年进行考古发掘时,还是详细进行了大量视觉记录。他的笔记保存了当时的拓印,他还从不同角度观察碎片,为考古碎片绘制“奇怪”的草图,试图拼凑出这些碎片曾经完整的样貌以破解它们的用途。他这种试图理解遗失历史的方式,给了Debbie非常大的启发。
Sketches by Mr Koh Lian What (1980s)
然而,当Debbie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亲眼看到西贡岛的文物时,却不禁感到失望。那些考古碎片甚至平常得毫不起眼。
「即使亲眼所见,也真的很难看出来我到底在看什么,很多东西都残破不堪、锈迹斑斑。当你亲眼看到这些文物的时候,却没法感受到震撼。相反,你可能会说“就这?这也太普通了吧!”」Debbie夸张地惊叹到,「它们甚至有点像小孩子随手丢进河里的小玩意儿一样。」
但这些普通的碎片对于Debbie来说却充满着潜能。Debbie决定用这些考古碎片重新书写这段遗失的历史,重塑这座岛往日的风貌。
在《西贡岛图书馆》(The Library of Pulau Saigon)里,Debbie发明了一个“不遗忘机器” (The Unforgetting Machine)。这个机器构建起一个“不遗忘” (unforgetting)的过程,输入物品的名称,然后生产出相应的物品。通过“不遗忘”这个概念,Debbie想强调,「当我们认识到,根本没有办法去真正回忆起这些事情,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西贡岛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任何记录可以展示它实际的样貌,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遗忘”它。」
“不遗忘”是一种对正向行进的时间的挑战,是一次在历史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挣扎。
Debbie为西贡岛文物目录中所记录的条目进行“原型设计”(prototyping)。例如,石棉。Debbie搜索了网络上石棉的所有图片,用代码将它转译成模型草图,尝试给这个物件制定一个参数形式,「如果我改变代码中的一个参数,代码就会为这个物件生成一个新的稍微不同版本。」通过这样的编程形式,Debbie将很多考古物件的轮廓转化为3D模型草图,最终用3D打印机制作成实物。
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运用科技,扮演着“推动者”的角色,与机器相互协作。Debbie不断询问「事物样貌的核心是什么?」无论是扇贝,新加坡河,还是西贡岛的考古碎片,在我们试图探究事物名称和外表背后所代表的深层意义时,我们揭开信息网络中一层又一层纱,试图探求所谓的本质,探求事物的“原型”,一种最原始的形态。而在各种媒介所建构的知识体系下,究竟能否找寻到真正的“原型”呢?而这个找寻的过程便是Debbie所坚持的艺术所在。
The Library of Pulau Saigon, 3D Printed Sculptures, 2015
「与其让我为一个无法真正了解其事实的地方讲故事,不如让我们拥有这样一个“物品图书馆”,人们前来参观、赏玩、思考西贡岛到底是什么?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觉得自己扮演着调查者的角色,试图弄清楚故事情节,将这些碎片拼图排列进西贡岛的故事当中。」
Prints in progress
殖民时期的收藏家:
解构殖民逻辑,塑造属于自己的话语
1819年,英国人史丹福·莱佛士(Stamford Raffles)抵达新加坡,与柔佛苏丹订约,设立贸易站。新加坡成为大英帝国扩张侵略进程中的货物集散地。1824年,新加坡沦为英国殖民地。
三两句话似乎就概括了英国在新加坡殖民统治的开端。可是无论多少行文字,都无法写尽殖民侵略所带来的创伤和血泪。
在沉浸式交互游戏《收藏家》里,Debbie应用虚拟现实技术(virtual reality),重新思考英国殖民时期全球贸易链条中不断流动的商品及其背后隐形的殖民劳动力。1824年的沉船事件带给了Debbie最初的启发。史丹福·莱佛士及家人乘坐“荣誉号”(The Fame),运送大批莱佛士从东南亚殖民地区收集的动植物、艺术品、文物返回英国。不料,“荣誉号”中途着火,所有货物毁于一旦,最终沉入海底。为了挽回损失,大批工匠被聘请来重新绘制、修复船上的藏品。
The Collector, VR Game, 2022
一方面,“荣誉号”是19世纪以来,殖民势力通过商品流通和运输搭建起的全球贸易网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另一方面,“荣誉号”方舟也象征着西方世界对东南亚热带(tropical)文化和艺术的热忱和想象。灾难性的结局似乎印证了殖民想象中的“东南亚”注定是遗落的梦境。
《收藏家》探索“商品”在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的全球化背景下的重要地位,使游戏玩家能够更加直接地体验殖民者发现、收藏、整理分类文物的过程,由此反思殖民主义所建构的知识体系和这一体系背后所隐密的资本、权力结构。Debbie从「交易结果」数据库(Trading Consequences)––一个向公众开放的人文学科大数据项目––提炼19世纪以来世界各国之间流通的热带商品(tropical commodity)数据,搭建起素材库,再融合谷歌图片生成相应材质的游戏代币。《收藏家》邀请玩家参与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将这些不同材质的游戏代币投放进标有不同荒诞名称的分类箱:“救生圈”、“未来主义”、“石头收藏”……
The Collector, VR Game, 2022
这一个个箱子承载着各种荒谬的幻想和想象,像是反向的“潘多拉魔盒”,指引着玩家以想象力为源头重新审视历史,剖析并解构殖民视角和逻辑。游戏的逻辑带来的却是对历史严肃的思考。游戏中“未完成”的文本,邀请游戏玩家在交互合作和冲突中建构属于自己的话语。
另一个场景中,在《收藏家》游戏的“荣誉号”上,玩家可以使用“不遗忘”机器生成不同物品。「但在这个游戏中,你所面临的挑战是,如果你生成了太多物品,这艘船可能会倾覆甚至沉没,而你生成的所有东西都将会沉入海底。」
结尾
Debbie的创作中,似乎有很多自相矛盾的东西。但这些矛盾点,又正正好好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Debbie艺术创作和哲学思考的内核。
她一面制作着“原型”,一面探求着事物背后的含义。一面关注着身体对空间的感性认知,一面又用最抽象的机器语言概括知识体系。一面追溯历史,一面又发明最不着边际的科幻机器。
Debbie大概就是这样。
一面画着地图,一面做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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